上海市光启公园内的徐光启雕像。 吴艳摄
在今天我国的中小学课堂上,平面几何是学生必学的知识,他们使用专业的术语讨论着数学问题,比如“点”“线”“面”“平行线”“三角形”“四边形”等等。在各行各业中,我们也同样使用这些数学术语来解决许多的具体问题。这些我们习常所见所用的数学知识,出自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,在明朝时由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传入我国,而表达这些概念的中文术语则是在翻译《几何原本》时确立的。翻译《几何原本》的是利玛窦和他的中国学生徐光启,正是400多年前,在徐光启的反复推敲之下,确立了这些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中文术语。
徐光启是中西交通史上身份最为奇特、最为复杂的人物。他是一位进士出身的宰辅大臣,但是他常常在田间从事农业劳作,像一个农民;他是帝国的顶级文官,但是他却致力于练兵屯田、引进西洋火器,如同一个武将;他以儒家的道德文章博取功名,但是他的主要事业却是实学,是一位实践科学家;他以孔孟之学为业,但热衷于传播西方来的各种科学学问,是一个文化交流使者。更奇特的是,他受洗成为一个天主教徒,后来被视为中国天主教的三柱石之一,却又曾经出任明朝的礼部尚书。在徐光启身上有着许多冲突的元素,却又和谐地汇聚一身,这一伟大的成就足令后人深思。
明朝嘉靖四十一年(1562年),徐光启出生于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(今属上海市)。在他出生的那个时候,中国东部沿海一带正被倭寇杀掠,民众惨遭兵燹之灾。他的祖父以经商为业,但是很早就去世了,到他的父亲时又遭受倭寇之乱,以至于不得不务农养家。徐光启8岁时开始在龙华寺读书,15岁拜同乡黄体仁为师,20岁时考中秀才,入金山卫的官办学校读书,但是在后面十多年的乡试中却屡试不第。直到1597年,35岁的徐光启参加顺天府的乡试,他的试卷被分考官张五典从落卷中重新捡出来,推荐给主考官焦竑,焦竑看后击节称赏,拔为第一。1604年,徐光启以二甲第八十八名中进士,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,留京入翰林院学习。徐光启的前半生与许多中国士大夫一样,重复着科举时代的人生悲喜,但是不同的是,对徐光启而言,成为进士是对前半生的了结,他即将开始掀开人生的新篇章。
1593年,徐光启为了生计,远赴广东韶州就馆教学,而就是3年前的1590年,利玛窦从肇庆移居韶州,并在城西建了一座天主教堂。在韶州独居无聊的徐光启,一日在教学之余,信步走到了城西的天主教堂,但此时利玛窦已经北上,接待徐光启的是留守教堂的郭居静。徐光启第一次接触天主教,还看到了利玛窦绘制的《山海舆地全图》。1600年,徐光启终于在南京见到了利玛窦,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1603年秋天,居乡教学的徐光启再次到南京拜访利玛窦,但此时利玛窦已经在北京定居,接待他的是郭居静和罗如望,罗氏将《天主实义》和《天主教要》送给徐光启。徐光启在南京盘桓多日,一边阅读书籍,一边与罗氏讨论教义,一边还参观教堂里的各种宗教仪式,并最终接受了罗如望的洗礼,取教名“保禄”,成为一名天主教徒。
中进士并进入翰林院读书后,徐光启每天在散学之后去见利玛窦,两人在多次讨论之后,决定将欧几里得的《几何原本》翻译成中文。1606年,由利玛窦口授,徐光启笔录,反复推敲,三易其稿,在1607年译完《几何原本》前6卷,刻印出版。
《几何原本》于徐光启而言有特殊的意义,通过与传教士的问道论学,徐光启敏感地感受到了中西方学问的差异。无论是古代中国,还是古代埃及、印度,它们都有关于数学的知识,但与古希腊的数学都不相同。中国古代数学的特点是关注量的计算,是在实用的层面解决具体生活中的问题,而古希腊的数学是一种抽象的形式逻辑,是一种追求万事万物本质的哲学,比如毕达哥拉斯派就把数看作宇宙的本质,再比如几何学中的点、线、面等,都是抽象出来的形式概念。这些概念的关系不是按照生活的具体经验进行计算排列,而是以公理、定理、假设、求证等逻辑形式进行严格的推理和验证。爱因斯坦曾把《几何原本》中的推理和验证视为西方现代文明的基础,徐光启也认识到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特殊性,称它为“众用所基”,就是说它是其他实用知识的基础,又认为它可以“明他物之至晦”“简他物之至繁”“易他物之至难”,将几何学视为一种根本的方法原理,是处理其他问题的指导性知识。
徐光启一生所致力的就是以实用之学救民救国。徐光启出生农家,深知民间疾苦,家乡屡遭倭寇之患,从小就听家人谈论拥兵之道,因此他从小到大都关注着农学与兵学,这些学问不同于传统士大夫通常所关注的道德文章、经疏章句,是中国学问中称为实学的一类。但是,实学与道德文章分而为二,不得不说是中国传统学问的不足。徐光启认为儒学的形而上与现实实践之间存在某种分离,他引入西学的目的也就是想要克服这种分离。徐光启声称要“补儒易佛”,因为佛学的蹈虚之学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,而西学尤其是数学正可以补充儒学的不足,打通现实实践与形而上之间的藩篱。几何数学作为一种形而上的思想原则和方法理论,能够为其他学科提供发展基础,徐光启举了10种以数学为基础的实践学科:治历、测量、音律、军事、理财、营建、机械、舆地、医药、计时。正是通过学习几何数学,徐光启找到了应用科学的根基,填补了注重道德理论的儒学之不足,重开实学的新境界。实学成为了徐光启融合中西方学问的落脚点。
除了翻译西学之外,徐光启的平生有3件实学大事业。第一件是改造农业技术和编撰《农政全书》。《农政全书》是我国古代历史上最完备的农学百科全书,书中涉及许多极其有益当时的农业技术,比如甘薯种植、棉花种植和纺织技术的改造、治理蝗虫、建设水利等。以甘薯为例,它的优点是高产又能耐旱、耐瘠、耐风雨,抗病害能力强,缺点是不耐霜。明朝时,甘薯从美洲传入我国,先是在福建种植,徐光启先后在上海、天津进行反复试验,终于成功将甘薯向北移植,救活无数贫民之命。
第二件事是主编《崇祯历书》。1629年6月21日,北京发生日食而钦天监预报不准,引起崇祯皇帝的震怒,决定重修历法,徐光启受命负责。明朝所用的《大统历》实际上是元朝郭守敬制定的《授时历》,已经300多年没有修正,徐光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注意到《大统历》的问题,因此他在天文书籍的翻译和测量仪器的制造上,都做了不少前期准备。正式主持修历后,徐光启延请传教士邓玉函、龙华民、汤若望等人参与其事,一度引起守旧派的反对,拖延了进度。历书修完但还未及推行,明朝就灭亡了,直到清顺治二年(1645年)才正式公布实施。这套历书奠定了中国近300年天文历法的基础,将中国天文学纳入了世界天文学的轨道。
第三件事是引入西方的火器。徐光启生活的年代已经是明朝末年,国家上下千疮百孔,百弊丛生。就在徐光启出生的3年前,努尔哈赤出生在建州;在徐光启翻译《几何原本》的那一年,李自成和张献忠在同一年出生,明王朝在女真人与农民军的双重打击下,摇摇欲坠。为了挽救危局,徐光启数十年如一日倡导练兵与引进火器,他在天津屯田练兵,又派人从澳门买入火炮,并对火炮进行改造,甚至打造了一支用西方火器武装的部队。但是,大明朝的朝堂陷入了互相倾轧和激烈的党争内讧之中,这支没有得到粮饷的火器营最后叛逃清兵,内外交困的大明朝至此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,徐光启的军事救国事业就此终结。徐光启去世11年后,大明朝在内外交迫中崩盘,中国社会再次陷入混乱之中。
当我们在400年后重新回望徐光启的一生,不得不感慨他是如此重要。天主教耶稣会传教之时,正值近代科学在欧洲兴起之日。在近代科学起步时,中国与欧洲处在相同的层次,徐光启则是拉近两者距离的关键人物。但是他又是如此不幸,政权剧变改变了历史的进程,也终结了他努力毕生的科学新事业。
虽然徐光启所开辟的事业没能持续发展,但是他汇通中西、兼具儒耶于一身的独特思想精神却传之久远。作为中国第一代天主教徒,徐光启以身为例,很好地展现了天主教如何与中国文化融会贯通、服务国家、服务民众的现实需求。他为中国天主教赢得了许多的敬意,也为天主教的中国化提供了一个榜样。
明崇祯六年十月初七(1633年11月8日),徐光启在北京逝世,享年72岁,谥文定,次年归葬原籍,葬于今日上海市徐汇区南丹路上的光启公园内。此地为肇嘉浜与法华泾两水会合之处,其后世子孙聚居于此,遂称徐家汇。
(作者单位:山东社会科学院当代宗教研究所)
作者:项秉光
资料来源:中国民族报